昨夜梦影

我和您一样也是一个生灵,我同您一样也是一个宇宙。

[可能是奥威尔相关] 布莱尔先生

  星期一到星期三,在店里工作。
  星期四参加新电影内部放映,写一篇篇600字的影评。
  星期五交稿,下午去左翼书社呆着。
  双休没工作,在布莱尔的后院帮忙侍弄白菜和鸽子和母山羊,还有,替艾琳把清洁做了就不用去教堂。
  

  布莱尔先生总抱怨我的工资太高,幸好他还没好意思扣。我很感激他,大萧条中能保证员工待遇的老板不多。对我来说,大萧条只是灰蒙蒙的阴天更阴,天上飞鸟少了,现在是目的不明的灰色飞机多了。人们断定这种阴郁会结束的,但结束的方式是硝烟和血肉横飞的战争,这确实是个惊雷。
  世界在打仗,英国目前还平静,我的故乡在打仗,我心中最美的地方也在打仗。两年前,我赚够了回国的旅费,布莱尔硬把我留下,理由是那里打仗。至于这里能安稳几日,谁也说不好。
  有钱的人都飞去美国了,隔着大洋,战火一时还烧不过去。
  布莱尔曾背着艾琳给过我看他的私房钱,问我要不要也去美国。
  "您对我,是不是太好了?"我受宠若惊。
  布莱尔先生很自然地说:"这钱不够两个人的,我是不能和我爱人分开,而且,你是外国人。至于我,如果英伦三岛染上战火,我没有理由置身事外。"
  我敬佩他的勇气,当时自己也一股热血涌上头,扯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国际主义理由,表示自己与不列颠共存亡什么的。他认真听完欣慰的微笑了,第二天介绍我为一家新成立的电影公司写影评。他的推荐信上写着: 他的英语水平不输任何时下的小册子作者,在套话的情感方面表达甚至更胜一筹。
 

   就这么,布莱尔给我谋了个更"体面"的工作,但我仍在他的店里工作,反正不忙,还有柜台用来写作。我这位老板是职业作家,几年前是写了书没人出版的落魄者,这几年情况好转,小店"维持生计"的作用也没什么必要了,现在几乎完全属于我。左翼书社在我们镇上有一个分社,布莱尔在那里赢得了较高的声誉,顺带着我也混进去,可以免费借书看,嗯......会费每月一便士。
  工作方面,写影评跟受刑差不多。时下英雄主义的电影成打产出,确保每个观众能够从某一个人那里获得心灵上的短暂慰藉。而对于每一部都得看的人,我应该说的是"没有一点价值,全是陈词滥调,完全不能打动我。"
  有一次我草稿上真的写了,结果被布莱尔先生无意中看到,他把我训斥一顿,声色俱厉。他没有责怪我自毁前程,而是说我不负责任,他说:"别人至少有个高尚的初衷,而而你连这一点也没有。"
  后来布莱尔找我道歉,神情暗淡。他有一张微微发黄的脸,棱角并不分明,头发眉毛胡子真是黑色,有些像东方人; 气质属于英国中产阶级,很深沉,也很温柔,但那两撇横在鼻子下的胡子,又让我想起家乡对门住家的老大爷。布莱尔先生暗淡的时候,眉毛像罩在眼睛上,乌云一般,总像要下雨,可他从没哭过。
  "想想那些急需安慰的可怜人吧,你总不能说他们的感动与依靠,都是些批量造出来的废物吧!"
  "您是要我愚弄他们?这不是我认识的您啊!"
  他沉下脸想了一阵:"是吧。"
  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,为我们这些越来越不受信任的影评家辩护:"无论这些伟大的角色破获多少间谍大案,都不能在现实中停止希特勒的行动哪怕半秒。现在大众越来越明白这点,可他们同时也不愿看现实......"我知道这篇文章永远不会发表,因为作者本人把它扔进了壁炉的熊熊火焰中。
 

  我自学写作业来,一直把布莱尔当做导师和偶像,我观察着这位富于同情和洞鉴的超凡作家。越是战争临近,他越是频繁地烧掉自己忙了好几天的作品,还不时不安地来店里看看,坐在柜台后,手指敲着桌面和着心跳的节奏。
  我缩在一边写影评,撕扯头发,他又在那儿敲得我不胜其烦。
  "您就不能上后院吗?"我爆发出吼声。布莱尔惊愕的看了我一眼,拿过我的稿件,读了几行,"呲啦"撕碎,把纸片撒在我身上,然后抢过的钢笔,又砸到我胸前。
  "不想写就别写了嘛,反正大家都疯了!"说完也不等我回应,一把抱住我,开始哭,眼泪全落在我身上。
  那篇稿件当然是没交上,编辑阴着脸很礼貌的吓唬了我一次。布莱尔后来给我解释,那是"一级警告",我如果再欠一次,就丢工作。这种事他经历过,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他写作水平的提升。
  傍晚时分,离我们店两条街外落下了一颗炮弹。
  "还会有的。"布莱尔先生笃定地说,上一次大战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,"那时我是个多傻的孩子,在它落下之前,还高兴开战来着。"他安慰我,"别怕,人可以预感炮弹的着落点。"当然啦,他在战壤里经历过,他什么都经历过。


   那夜我睡得很不好,脑子空空的。空虚的,故乡和英国小镇的噪声填满所有意念,布莱尔先生被烟草弄哑的嗓音,正苍白地朗读莎士比亚那些我听不懂的诗行,最后又定定地补上一句"我们都死了"。"快逃!"这念头一闪而过,像一枚流星,炮弹划过黑幕,一道光线照出布莱尔高瘦的身影,满身煤渣,身体就要散架,他扑倒在我身上。下一秒,他身上散发出霉臭味,用西班牙语喊叫"香烟!"
  "什么,先生?"
  "哦,我是说,约克布丁应当值得宣扬,咱们英国有不少美食,我认真的。"他恢复如常,"对了,那个在马路上画波提切利的画家,被车轧死了......你知道,你知道书有多恶心吗?像卖菜一样堆着,论斤卖的。"
  他好像醉了,但我还没见过布莱尔先生喝酒。
   他举起手,手中空无一物:"敬自由!不,不要敬自由,敬工人!不,也不对......"
  "敬英语?"我竟开口接话,似乎还提了个好建议。
  "敬英语!敬活的语言!"
  "敬思想。"
  他倒在我身上。
  "敬不列颠。"
  我终于精疲力尽,恍惚入睡。
  朦朦胧胧的,有个人进来坐在我床边,坐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  有一股温热裹住我的手腕,我相信那个男人对我说过:"我们的任务,是在这场战争之后战斗。"

  好像他知道我们能活过这场浩劫。

  第二天我一睁眼看见手边有个字条,是布莱尔的笔记: 我们不是作家,我们是政治宣传工具。我穿上衣服下楼去找他,艾琳说,他早已起身赴伦敦,打算在BBC谋一份工作。

  

评论(1)
热度(9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昨夜梦影 | Powered by LOFTER